我的台大商學系學長 黃瑞循 先生在他給我的一封email上, 有一段話說: 『朱自清寫的背影是兒子寫父親,將近一百年後,我也寫背影,卻是父親寫兒子,似乎也反映社會的變遷,現在我們都在寫孫子,不是嗎?』我覺得黃學長的這篇背影也不差,濃濃的父愛溢於言表。


黃學長早年經商非洲、美洲,家人隨著他遷徙,有一番不同的人生體驗。也教養出了優秀的下一代。 黃 先生目前是英華達股份有限公司顧問。


 


背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By 黃瑞循 


 


每次送兒子到機場,看他背著行囊下車,向候機大廳走去的時候,我總會想起作家朱自清寫的「背影」。


 


一九一零年代,朱自清從南京要上北京就學,坐在火車裏,看著父親跨過鐵路, 去為他買橘子的背影。他說「我看他戴著黑布小帽,穿著黑布大馬掛,深青布棉袍, 蹣跚的走到鐵道邊,慢慢探身下去,尚不太難。可是他穿過鐵道,要爬上那邊月台,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,兩腳再上縮,他肥胖的身子再向左微傾,顯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,我的眼淚很快流下來 …….


 


兒子離家到波士頓,已唸了八年書。大學四年,進入醫學院唸完兩年,轉而攻讀醫學工程又是兩年,明年該拿到醫學工 程 博士學位了吧?拿到醫學工 程 博士學位後,還要回到醫學院,又是兩年,才能拿到他所追求的 MD.Ph.D.(醫學博士與醫學工 程 博士)位。漫長的時間,我也不知道送了他多少次機場。從他的青少年大一歲月,一直到掛著博士候選人的光環,八年來,他走入機場的樣子還是沒有變,只是隨著歲月的增長,他的步履似乎越來越放緩,回頭過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多,後來更一再做手勢要看著我開車先走。我把車窗搖下,車子緩緩前進,但仍側過頭來,再看看他進入機場的背影。


 


我常在想朱自清的父親的心情,他給兒子整理行李,跟腳夫講價,拖著蹣跚的腳步,跨過鐵路去買橘子。父親的背影,看在朱自清的眼裏,似乎終於領悟到父親的滄桑歲月與對他的綿密關懷。年輕的朱自清知不知道,實,火車開動後,才真正是父親牽腸掛肚的開始。在那個時代,從南京到北京要搭將近二十小時的火車,父親的掛念,也隨著火車奔騰二十小時。而在只能書信往返的日子裏,父親說「到那邊來信」,信到可能已是一星期以後了。漫長牽掛的日子,做父親的也許只能忙這忙那來打發了。在,紐約到波士頓只要一小時的飛機,兒子抵達波士頓,一通電話就可以立刻報平安。雖然如此,我仍會時時看錶,盤算著飛機的位置,期盼那一通報平安的電話。


 


第一代移民總是比較辛苦,尤其我們移民之路十分坎坷。當一些人風風光光的踏上留學之路時,大多數人仍必須留在台灣苦幹。我們就是留在台灣的那一群。在那個時代,有人形容我們是螞蟻雄兵,提著簡單行李和一大堆台灣工廠生產的樣品, 千山萬水,嚐盡客戶不同的臉色,去尋求那微薄的利潤。就在這種情形下,當許多留美的朋友在各大著名的都市工作時,我們卻搬到那遙遠的西非象牙海岸,繼續做那螞蟻雄兵的生意。


 


這時候兒子還不滿四歲,進入象牙海岸首都阿必尚的一所法國學校讀小學。非洲的衛生條件並不是很好,不久他得了瘧疾,忽冷忽熱,受盡折磨。照片寄回台北給他祖母,看到這個清瘦的小孩,老祖母也不禁落淚。


 


幸好兒子唸小學時就很出色,兩度得到象牙海岸總統獎。跟著法 國 老師學鋼琴也有很好的表現。象牙海岸野外寬廣、沙灘潔白、海水碧藍,孩子們活動範圍大,蹦蹦跳跳的。兒子的媽每天早起為他做早餐,放學後更有一盤新鮮削好的水果等候。我們雖然辛苦,兒子的童年應該很快樂。我們就這樣看著他逐漸成長。


 


一九八五年,我們因緣際會,從象牙海岸舉家搬到美國紐約,在法語學校唸書的兒子又要從頭學英文。剛到美國,兒子的媽住院開刀,我則工作不順,真是心力交瘁。兒子插入紐約一所小學唸六年級,語言不通,又遠離過去的朋友,一切都要從頭開始。開學的第一天,一個怯生生的小孩,面對陌生的環境,不禁哭了起來。


 


也幸好兒子很快適應新環境,力爭上游。一年後,在隆重的小學畢業典禮擔任鋼琴獨奏,贏得全體師生與家長熱烈的掌聲,校長在致詞時還特別公開表揚,說兒子出生在台灣,四歲搬到象牙海岸,一年前來到美國時,一句英語也不會說,現在卻英語流利,表現傑出,是移民的典範


 


兒子學會了美國的獨立精神,生活作息都能自己打理,自己的臥房也整理得井井有條。高中時四處參加數學競賽與科學競賽,獎章裝滿了一抽屜。我卻很少能幫助他,那段時間,我甚至一度失業,靠兒子的媽在速食店打工的微薄工資過生活。在陌生的國度裏,我不知該如何抓住一根草。只有看到兒子自己爭回獎章時,我會告訴自己,「這就是了, 苦一點又算什麼?


 


兒子被哈佛大學錄取的通知從郵差交到我手中,當我看到那厚信封時,不禁鼻子一酸,眼淚奪眶而出,抖著雙手把這厚厚的錄取通知拿到兒子的祖父遺像前,我百感交集的哭出聲來。


 


我的工作逐漸穩定,我終於抓住一根草,在美國有了自己的事業,生活也漸漸改善。我慢慢的忘記自己是移民,努力的在這新社會裏發展,希望能有所貢獻。我知道自己已在這個國度逐漸生根,並開始幫助後到的新移民,鼓勵他們,支持他們走過做為新移民必然的困難之路,完成美國夢。


 


兒子自然會領略到新移民的困苦,做為移民的第二代,他有更好的機會,他很珍惜,也很努力,可以預見他將有無限光明前程。


 


如今我們已逐漸年老,有一天總會物化。看著兒子的背影,心裏總會唸著:吧,去追求你的夢想與前程,不必回頭。


 


我的車子轉到高速公路,一架飛機正在凌空升起,我彷彿看到兒子面向遙遠的太陽邁步前去,背後的影子,在陽光照耀下,越來越長 ………


 


(2001年寫於紐約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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